八月的落山風

「欸!浩呆仔,考試考完了?」

「是啊!」

「那要不要來去鬆一下?」

「喔!? 好啊」

1993年,夏,剛考完大學聯考,七月天的溽暑,是那種即便躺在磁磚地板上吹著電風扇都還會是滿身汗的氣候。隔壁做防寒衣工廠的老板,林董,來到我家門口探了探頭,約我去墾丁,本來就愛玩水的我當然二話不說就答應了。吃過了午飯沒多久,林董就把車子開到我家門口,看著車後廂一堆裝備和幾件防寒衣,林董從其中隨手拿了一件在我身上比了一下:「好啦! 這件你可以穿,沒問題」然後,我就上車,由林董開車一路往墾丁,因為車子的冷氣不是很強,所以我們開著窗,窗外陣陣吹來的熱風讓人在午后更加地昏昏欲睡,就在看著窗外一片青蔥,慢慢由一片平原轉變成山巒起伏之時,不知不覺地睡著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到了墾丁靠近核三廠的大馬路旁一家看起來像是鐵工廠的潛水「店」?算是吧!? 「店」裡確實有不少潛水的器材,林董和他的一個友人Takao桑會合,Takao桑載來了4支氣瓶,放在他的車後座,幾乎快把後座的椅子壓扁,氣瓶旁邊放了些看不太清楚的雜物,林董和我下了車,Takao桑慢慢地走了過來:「林董,今天還帶細漢仔(小弟)來喔?」

「無啦!阮厝邊啦,看他從小愛玩水,每次出去偷玩水回來就被打,他剛考完聯考,帶他來鬆一下,他叫浩呆啦!」林董對Takao桑介紹著我,然後一手搭在我肩上:「來,浩呆,這位是Takao桑」

「Takao桑,你好」

簡單的寒喧之後,我們一行三人,就繼續往南走,一路上經過了核電廠、南灣、墾丁街,最後右轉進一個小巷弄,Takao桑說這裡是香蕉灣,是個燈光有點昏暗的小漁港,附近的住家並不多,漁港綠色燈塔旁有兩名釣客正在那裡釣著魚。接著林董就把一些裝備丟給我,Takao桑動作很快,一下子就搞定了裝備,並從車子裡拿出了四個麻布袋和兩支大夾子。我穿著林董給我防寒衣,很明顯地大了好幾號,連領口都是鬆的,不過林董看了看,點點頭,很滿意的說:「剛剛好,今年這個款式不錯看」

接著林董教我要怎麼把背架、氣瓶、調節器這些東西組起來,還叫我繫上一條忘了是幾公斤的配重帶,然後在我的面鏡吐他的口水,叫我用手指抹勻,下水前過一下海水,說這樣面鏡才不會起霧,最後教我兩個說是非常重要的動作,面鏡排水和耳壓平衡。而Takao桑塞給了我一支又大又粗的「國際牌」米白色手電筒,我們三人就背起了裝備,慢慢地走下海,這時已經是日落的黃昏尾聲,天空已經由藍紫轉黑,東邊有些星星已經開始閃爍著,我人生的水肺潛水初體驗就是夜潛。

也許是我的防寒衣太大件,浮力太大,我第一次有那種在岸上重得要命但是下海之後卻沈不下去的感覺,已經潛下去的林董又從海中浮了上來,把他身上兩個麻布袋的其中一個裝了不少石頭後拿給我,叫我一路上抓著麻布袋,然後我就慢慢地沈到了海裡。因為我從小水性不錯,所以即使第一次這樣潛到海裡也沒有恐慌的感覺,反而覺得在海裡可以呼吸這件事情很神奇,我拿著手電筒到處亂照,珊瑚上長著各種顏色像是小小聖誕樹的東西,在我燈光照射到時會一個個縮了進去,後來我才知道那不是珊瑚的一部份,而是另一種生物叫旋鰓管蟲,當時光是看到這種景象就覺得很新奇。另一方面,我看著林董和Takao桑從咾咕石的洞中夾出一隻隻的龍蝦放進麻布袋裡,如果第一次沒有夾成功,龍蝦就會躲得更深,他們就會連手都伸進洞裡把龍蝦夾出來,當時保育的觀念並不普遍,所以沒有人會覺得這樣有什麼不妥,我好奇地在一旁觀察著,突然發現了洞的一旁有個藍藍綠綠的東西,我提著裝滿石頭的袋子,費力地轉了個角度過去看,是一隻大家常說的青衣(鸚哥魚)一動也不動地躲在洞裡,外層好像有個泡泡包圍著,看著他的嘴巴 好像還有在呼吸的樣子,再加上我的手電筒照了一陣子之後,牠的尾巴突然擺動了一下,於是我就猜測牠應該不是死了,而是在睡覺。對於,原來魚會睡覺這件事深深地著迷,像是哥倫布發現了新大陸那般地驚奇,後來整支潛水就不停地找睡覺的魚,只是沒多久,我的面鏡開始起霧,接下來的潛水就在一片迷濛中度過。潛水接近尾聲時,Takao桑過來拉了我的蛙鞋一下,我回頭看,手電筒的燈光直接照在他的臉上,他伸手把手電筒壓低角度,然後從我的頭上巴了一下,最後才跟我比了比上升的手勢,跟我說要上去了,於是我拿著裝滿石頭的麻布袋奮力地踢上來,然後又奮力地踢到岸邊,氣喘吁吁,林董看到我的樣子,大笑著說:「你哪會這古意,你就把布袋丟掉就好了」

浮到水面上後,我發現他們總共抓了三袋的龍蝦,Takao桑把其中一袋大約只裝不到一半的交給我,要我幫忙拿上岸,而那時的我,還沈浸在第一次水肺潛水的興奮中,完全沒注意到Takao桑要我幫忙的事,後來,他大叫了一聲,我才回過神來,然後Takao桑就對我說:「欸~看起來你那支氣瓶好像比較好吸喔!讓你吸到麻西麻西(晃神晃神)的,可能有摻藥欸款!」

我拿過Takao桑手上的那一袋龍蝦,傻傻地笑了一下, Takao桑對著我說:「你真正憨憨的,莫怪叫浩呆仔」

後來,我們三人來到了龍泉村裡的一家海鮮店,林董把三袋龍蝦拿去後面的廚房,跟不知道是老板還是主廚說:「現在龍蝦好像越來越少了,忙一整晚就這些」

那個男人拿起了三袋龍蝦看了一下說:「按呢喔!?好啦!好啦!你們應該餓了,我弄一桌豐富的給你們吃」

Takao桑和我一起在一張圓桌坐了下來,林董在往我們走過來的途中過去冰箱拿了兩瓶啤酒、一支開瓶器和三個杯子過來,先用桌上的面紙擦了擦杯子,分別把啤酒倒到泡沫在杯子邊緣呈現圓弧狀,再分給每一個人,Takao桑和林董一飲而盡,馬上都各自再倒了一杯,然後就開始討論著一些潛水器材生意的事情,這一方面的事情我不懂,我只是看著他們,喝下一口啤酒,然後神遊在剛剛夜潛的情境裡,過沒多久,桌上就被五菜一湯佔滿,我去幫大家各盛了一碗飯和拿筷子,在晚餐還沒結束前,我心中就已經開始期待下一次的潛水。

接下來的日子,換成我每天去林董家裡探頭探腦,一天到晚問著他什麼時候要再去潛水,我要跟著去,那時的林董他們潛水的目的都是以打魚抓龍蝦為主,而對我來說,一來我比較沒有興趣,二來我的技巧還不好,所以,他們也不敢把漁槍給我,應該是怕我打到他們。頂多就是上岸後,我幫忙整理他們打到的魚貨。那一陣子,北從後灣、石珠、萬里桐、山海、紅柴、合界、頂白沙、後壁湖、跳石一路到砂島、龍磐、旭海,幾乎下遍了墾丁所有的點。有時林董他們想打大石斑或其他的大魚,就會船潛,那時的船潛是在萬里桐、山海或紅柴坐竹筏或膠筏出海,有時西南氣流強一點,出港灣後會遇到一些風浪,就要先把面鏡戴起來,裝備也要先穿著,因為隨時有機會被一個浪就打下竹筏,掉到海裡,這是一種看似克難,但卻是一種全新體驗的剌激,而在那個年代,所謂的船潛就大約是這麼一回事。

當時的墾丁,魚群有多一些,在西岸這一帶,從貓鼻頭到後灣,比較多大洋迴游性的魚類出現,萬里桐的北方、石珠、後灣、合界和頂白沙則是珊瑚景觀不錯的地方,有形形色色的各種海扇和軟硬珊瑚。而南面的貓鼻頭到鵝鑾鼻之間有較多底棲性的魚類、珊瑚礁魚種,比較有印象的就是海龜和隆頭鸚哥群,那時認識的魚種不多,所以那時看過不少魚,只是都叫不出名字就是了。

七月底拿到了駕照,早就會開車的我,拿駕照就只是一個合法性,在那個台灣經濟起飛的年代,在許多家庭,尤其是一些中小企業裡的小孩子們總是被逼著提前長大。在這同時,接到大單的林董也提早進入了他工廠的旺季,比較沒有辦法常常下去墾丁,而經過這一個月下水次數不少的經驗,讓我有了相對高一點的自信,於是我就拿著林董借給我的輕重裝,丟上我家一輛「600仔」的小貨車,獨自開車去墾丁潛水。由北往南,來到車城的後灣,我總是會習慣在這裡先下個一支,舒緩一下長途開車的疲勞。由省道要切進後灣村落的路上,會看到有一塊很大的空地圍了起來,上面寫著「國立海洋生物博物館預定地」,到後灣村裡找滿嬌姨開的雜貨店,先買一瓶沁涼的飲料喝,然後再前往過去林董帶我潛過的下水點潛水,而下水點不遠處偶爾會看到一名皮膚黝黑、濃眉大眼鑲在她精緻的臉龐上的少女與一隻老狗坐在樹下的漂流木上,面向著海洋。

後灣這個潛點,因為有個聚落在這裡,所以多多少少有受到一些人為的干擾,也因為有溪水注入,可能帶來了些養份,因此水底下不管是底棲還是迴游性的魚群都還不少,不同的流向會帶來不同的魚種。當時的沙地上有一群奇怪的魚插在沙子裡,後來才知道那個叫花園鰻。在一次的潛水中,遠遠看到礁石下有一個不算小的東西在動,揚起了些沙塵,於是就過去查探一下,原來是一隻差不多像我大腿粗的裸胸鯙和一隻中型的章魚在打架,第一次在水裡看到這樣的畫面讓我相當震憾,也相當敬畏,原來海洋生物搏鬥起來可以這麼具有張力,我只能呆掉地在那裡觀望著,完全沒有插手的餘地,也不敢插手。看著裸胸鯙和章魚一直在沙地上扭打,捲起了陣陣的沙塵,幾分鐘後,裸胸鯙咬下了一隻章魚的觸手,而章魚也趁機噴出最後殘存的一點點墨汁快速離去,裸胸鯙慢慢地把章魚的觸手吞了進去,觸手的末端還不情願地吸在裸胸鯙的嘴角,裸胸鯙做了幾次吞嚥的動作,才把整支觸手吞了進去,留下眼睛後方兩道剛剛打鬥的輕微傷疤,這是我和「大箍仔」的第一次相遇。

因為和大箍仔初見面時的場景實在是太令人印象深刻,接下來的潛水總是會刻意地繞去大箍仔的住處,去看看牠,就像拜訪老朋友那樣,很幸運的幾乎每次去都能找到牠,或許這就是緣份吧,一個浩呆仔,一個大箍仔,一個生活在陸地上,一個生活在海裡,是要有多厚重的緣份,我們才能因緣際會地在這樣的深度中相遇。起初,我只敢遠遠地看著牠,畢竟他長滿利齒的大嘴,天生兇狠的模樣,看起來就不是個好惹的傢伙,更何況,見識過牠和章魚搏鬥的力量,更是讓我對牠充滿敬畏。隨著去看他的次數越來越多,我們對彼此似乎也越來越信任,大箍仔不再緊盯著我,可以感覺得出來牠已經習慣我的存在,所以,有時就自顧自地做自己的事,從洞的一端鑽到另一端,自在地讓小魚或小蝦清潔一下嘴和鰓,我靠了過去牠也絲毫不在意,甚至有時他會好奇地主動出來看看我到底在做什麼,我一開始會有點躲開,收起我所有的手指頭,不過慢慢地我的心不再忐忑,讓大箍仔可以碰觸到我,我和牠的互動也越來越大膽。隨著見面的次數增加,我和大箍仔的感情持續地加溫,後來出發去墾丁前總是習慣從家裡冰箱中偷兩條魚過去,一開始我先把魚放在大箍仔洞口的沙地上,牠嗅了嗅就毫不猶豫地一口吃下。慢慢地,我敢把魚拿在手上餵牠吃,而大箍仔看似兇狠的外表,在吃東西時卻是相當有禮貌,不急不徐,偌大的大嘴和尖牙總是可以避開我的手指頭,咬得洽到好處,而且經常在吃完之後,會在我的腰間再繞一圈,似乎可以聽到大箍仔說著:「還有沒有,快拿出來…」

我慢慢地體會到海洋生物的靈性,牠們其實不是秤斤論兩的海鮮,那種單純從重量單位換算成貨幣單位的價值,而是真真切切存在的生命,而且這生命遠比人類認為的還要高等。慢慢地後和大箍仔建立起了一個默契,就是兩條魚吃完之後,牠會繞我的腰或腿一圈,然後磨磳我的大腿,讓我用手搔搔牠的腮幫子,就像是一個固定的儀式,唯一改變的是,由我去找牠,變成遠遠地牠就會出來迎接我。大箍仔的存在,讓我潛水提升到另一個層次,原來人類和海洋生物是可以有著跨物種的友情,即便回到家裡,心中還是跟海裡的大箍仔存在著一種覊絆,這樣的覊絆一次又一次地把我帶回那片海洋。

幾乎每次潛完水上岸後,遠遠地可以看到那名少女和老狗坐在那裡,海風有時會吹散他及肩的短髮,身旁的老狗張著嘴,略急的呼吸讓汗水從舌尖滴下,即便身旁有狗的陪伴那名少女卻仍顯得孤單。後來,偶然和滿嬌姨聊起才知道那名少女是他鄰居幸子阿嬤的孫女,名字叫文淑,國中剛畢業,爸爸在台北當建築工人,一年回來沒有兩次,媽媽聽說是跟人家跑了,現在由幸子阿嬤扶養,而幸子阿嬤平常就是靠著打零工、補補漁網、洗洗荖葉、收收檳榔、…之類的零工賺取一些微薄的收入扶養著文淑。她很小的時候生過一場大病,導致他的聲帶嚴重受損,使得她的聲音聽起來像是扁掉的烏鴉叫聲,可能從小被同儕嘲笑過幾次吧!造成了文淑心理上的自卑,變得不愛講話,久了,就連話也不講了。

八月初,再次去拜訪大箍仔,依然帶著兩條秋刀魚當禮物,大箍仔毫不客氣地大口吃下,嘴邊飄散出一些富含油脂的魚肉屑,一些早在一旁守候著的熱帶魚一擁而上,大箍仔從那群混亂中游了出來,繞著我的腰間,然後靠著我的大腿外側,我伸手搔搔他腮下的下巴處,他除了大口呼吸外,身體一動也不動地享受著。上岸之後又發現文淑和他的老狗坐在那裡,我鼓起了勇氣過去打招呼

「嗨!我看你很常在這裡看海,你喜歡海?」我儘量展現出親切的樣子問著

她略顯憂鬱的眼神仍然望著海洋,面無表情地微微點了點頭,從她的神情中,我可以感受到她的孤獨,只是不知道是她決定把自己封閉起來,還是被孤立起來?我走到漂流木的另一端,放下了重裝,脫下半身的防寒衣後坐了下來,老狗瞄了我一眼,我伸手抓了抓牠的後頸,牠舒暢地整個身體側躺,抬起後腳,露出肚皮。我接著說:「我也喜歡海,而且這一陣子還在海裡交了一個朋友,我叫牠大箍仔」

文淑略為睜大了雙眼,把眼神轉到了我的身上,不再像剛剛空洞的模樣,露出了有興趣和疑惑的表情,我接著說:「哈哈哈,真的啦!大箍仔是一隻大海鰻啦!有我大腿這麼粗喔!很友善!我會下去餵牠吃東西、跟牠玩…」我把這一陣子來我和大箍仔相處的點點滴滴,包含初見面時牠和章魚打架,從一開始的相敬如賓,到後來的可以親蜜互動的過程都和文淑分享,看得出來文淑聽得饒富興味,有時還會看到她露出淺淺的微笑,甚至試圖說些什麼,但是馬上又意識到什麼而停了下來,最後,我跟他說:「不然這樣好了,下次我多借一組裝備來,我帶你一起去找大箍仔,好不好?」

文淑這時露出了我看過她最大的笑容,用有點粗扁的聲音說出了:「好啊」然後馬上很難為情地低下頭。

看著表情羞赧的她,我鼓勵著跟她說:「其實你的聲音還滿特別的,很有你的個人特色喔!」

文淑聽了之後,即便她的膚色較深,都隱約可感覺到她的臉紅, 恆春半島燦爛的陽光,透過了層層的枝葉,揉碎了灑在她的臉龐上,和她嬌羞的笑容互相輝映著,襯托出南國少女特有質樸與清新,讓文淑顯得格外地迷人。突然間,一陣海風在沙地上捲起一縷輕煙,在地上留下了些痕跡,就像把這個承諾就這樣銘誌在這沙地上一般。

八月中旬,那個年代的大學男生新鮮人,有的在入學前,有的在大一升大二暑假都需要有一個為期35天的大專集訓軍事訓練,地點通常都是在台中成功嶺,我是屬於前者,因此我在上大學前就必須先到成功嶺上報到,只能暫別海洋、大箍仔和答應了文淑的承諾。入營後,即使我人在營區之中接受軍事訓練,這樣密集的的集體生活並沒有讓我暫忘了海洋的一切,心中還是不時地想起大箍仔,不知道這一陣子牠過得如何,沒有我的陪伴會不會覺得無聊?而文淑不知道是不是依然每天在海邊的漂流木上等著,等著我實現曾經給予的承諾。短短的35天,我卻覺得異常地漫長,總算熬到了結訓的那一天,背起行囊回到台南。結訓的隔天,還維持著集訓時的作息,一大早醒來就迫不及待地馬上去找林董再借了一組重裝,再度開著家裡的「600仔」往心心念念的方向去。一到了後灣,先過去幸子阿嬤的家,在外面從窗裡看了看,敲了門沒人應,看起來是沒有人在家。後來跑去巷子口的滿嬌姨那裡,正在外面掃地的滿嬌姨看到頂著大光頭的我先是楞了一下,後來回過神來認出是我,我滿腹疑問地問著滿嬌姨:「滿嬌姨,幸子阿嬤家怎麼都沒有人?」

後來透過滿嬌姨才知道,他們已經搬去高雄,因為幸子阿嬤有點小中風,住進高雄的醫院,文淑除了照顧阿嬤外,也在一家理容院當美容美髮的學徒,詳細地址她也不太清楚,過幾天如果文淑有回來收東西,她會再幫我問一下。我謝過滿嬌姨後回頭看著車子多借來的一組重裝,有著一種沒辦法實現承諾的遺憾,想起文淑清秀的臉龐,那種殷切的期盼,有一種罪惡感油然而生。

帶著些許的遺憾來到下水點,心中只能期待從大箍仔得到慰藉,經過了一個多月沒見,不知道大箍仔有沒有更大箍一點。岸上似乎有點和一個月前不太一樣,那個「國立海洋生物博物館預定地」裡的工程車似手多了起來,開始有些惱人的吵雜聲。下水點那裡有兩個人在那裡釣魚,一個坐著,一個站了起來伸了個懶腰,之前比較少看到有人在這裡釣魚。停好車之後,打開後車廂準備拿裝備時,有一個人手上拿著魚槍,背著冰桶,從下水點那裡走上來,他把冰箱放在摩托車腳踏板上,看著我,對我點了點頭,我也禮貌性地點了點頭,然後,他就騎著車子揚長而去,不知為什麼,心中總是有一股不是很舒服的感覺,但又說不是來是什麼。著完裝,把兩條魚塞在防寒衣的口袋,下水之後,水下的景象跟一個月前有著不小的差異,有一些我印象中有海葵,有珊瑚的地方變得光禿禿的,像是被某種工具敲過那樣,當下心想不妙,也不管一路上的風景了,直奔大箍仔的家,只想確認大箍仔還在不在。沿著有點熟悉卻又陌生的路線來到了大箍仔家,沒有看到大箍仔像以往一樣游出來迎接我,我往咾咕石下面的洞仔細地檢查著,真的不見大箍仔的蹤影,我焦急地整個礁石繞了好幾圈,仔細地查看著,並且把口袋裡的魚拿了一隻出來,把魚折成兩半,希望魚內臟濃郁的的味道可以把大箍仔吸引出來,不過只有一大群熱帶魚聚了過來,沒有看到大箍仔的蹤影。我就這樣拿著魚去附近的礁石再查看了好幾趟,依然沒有見到大箍仔,不知這這一個月是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海裡變了個樣,而我找不到答案,只能無助地尋找著。此時,心中湧上了一股失落,隨著心跳的頻率而隱隱作痛著,後來情緒較平穩了之後,回到了大箍仔的家門口,像我們初識一樣,我把那兩條魚就放在牠的家門口,如果大箍仔回來了,應該也會知道我來找過牠吧!

回到岸上,原本兩個釣魚的人只剩一個,我脫下重裝,坐在之前文淑經常坐的那個漂流木上,像文淑那樣地看著海,海浪一次次地拍打著海岸,卻怎麼也拍不掉我那股厚重的失落感,只能努力地告訴著自己,不管是大箍仔還是文淑,無論你們身在何方,祝福你們在各自的世界裡都能過得很好。

海風徐徐吹來,最後一個釣魚的人也離開了,而工地上的噠噠的機械聲仍不絕於,揚起陣陣的煙塵…

那是1993年的最後一次潛水,散漫地收拾著手邊的東西,帶著愁悵的心情離開,到底是什麼東西會把珊瑚礁挖得這樣殘缺不全?之前林董他們打魚,把魚拿去賣給海鮮餐廳,這我可以理解,但是那時的我,並不了解珊瑚、海葵、礁石之類的被挖走是要做什麼?又是誰這樣大規模地挖?而大箍仔難道是因為這樣而離開牠的住所?滿懷的疑問讓我覺得渾身不清爽。離開之前,特別再拐進巷子裡去找了一下滿嬌姨,跟她道別:「滿嬌姨,接下來我要去台中唸大學了,應該會有一段時間不能過來玩…」

「什麼?你大學生喔?看你憨憨的樣子,竟然考得上大學,黑矸仔底豆油喔!」滿嬌姨即便用大同電扇直接吹著,但是額頭上還是不停地有汗珠冒出來

「哈,無啦!運氣好啦!矇上的啦!」

講完之後,我撕下了滿嬌姨牆上日曆的一角:「滿嬌姨,可以跟你借一支筆嗎?」

滿嬌姨擦了一下額頭上的汗後轉身從身後桌子下的抽屜中拿出一支原子筆給我,我接過原子筆後,在那紙上寫下我的連絡方式:「滿嬌姨,這是我台南家的地址,如果文淑有回來,請你拿給她」

「好啦!好啦!她要是有回來,我再拿給他。我跟你說喔…」滿嬌姨露出好像想講悄悄話的樣子,但是實際上很大聲「…那一天你不知道跟她說什麼,她從海邊走回來,嘴笑目笑,我不曾看過他這樣」

聽完滿嬌姨這樣說,讓我的愧疚感又更加地強烈,文淑是曾經這樣滿懷期待著,而我卻辜負了她,我給了她一個美好的想像,卻沒有實現,這遠遠比從不給她任何期待還殘忍。和滿嬌姨道別之後,在開車回家的路上,大箍仔和文淑兩條思緒像是染色體那樣纏繞著,讓我的腦神經就像雙螺旋般地糾結著,那片湛藍的海水怎麼變了樣?對於文淑,我還可以留個地址給她,但是大箍仔呢?我該留下什麼,牠才有辦法跟我連絡。這時腦中突然閃過那個打魚人的冰桶,心頭一怔,我會不會錯過了跟大箍仔的最後一面了?不,我說服自己不要這樣想,沒有任何的證據顯示大箍仔遭遇不測,我寧願讓自己相信,是因為有人來破壞環境,所以大箍仔就搬家了,搬到一個更舒適,更安全的環境。這時的牠,也許正在和另一隻章魚打架,也許交到了新朋友,也許有另一個人會常常帶兩隻魚給牠,然後幫牠搔搔癢,我對這深信不疑。

五天後,到大學報到,開始了我的大學生活。雖然台灣是個小小的海島,但是在中部就感覺離海好遠好遠,雖然偶爾會騎車到梧棲、台中港那一帶看看海,但總覺得那海水的顏色不太對,和墾丁的海比起來,不只少了份清澈,更少了一種歸屬感。大學時,我有三個室友,我們都是高中時同校不同班的同學,高中時就認識了。阿朗是資工系的,一天到晚和他熱愛的遊戲在奮鬥;老常唸電機,整天醉心在他的吉他、真空管和古典交響樂;甘仔則熱衷於國標社,每天說服我我入社,說是繳一點社費,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抱到妹,CP值很高。看著室友對於自己的興趣是那麼容易獲得,相較之下,離海那麼遠的我更顯得孤寂。

微積分課,用黎曼積分導出多大的海洋面積才能涵蓋大箍仔目前的棲身之處?

離散數學課,我和文淑是不是存在同一個尤拉迴路上,可以簡單地一筆劃就彼此再相遇?

線性代數課,大箍仔到底是存在什麼樣的向量空間,有沒有找到牠的解?

高等微積分,皮亞諾的五大公理證明 1 + 1 = 2, 文淑是不是遇上另一個人,開始有了幸福的人生?

雖然課堂上是這樣的專業科目,但心裡總是不經意地飄向恆春半島的林林總總。隨著年級的遞增,修習的學分越來越專業,壓力也隨著升高,腦子裡的空間慢慢地被繁重的課業佔滿,再加上課餘有打工,賺取一些生活費和買原文書的費用,生活開始變得庸庸碌碌,那個1993年暑假的潛水點滴,竟然有點慢慢地像是前世那樣地模糊。雖然大學期間,和同學去過墾丁兩次,但是大家認知的墾丁和我的不太一樣,基本上就是社頂公園、墾丁大街、船帆石和鵝鑾鼻燈塔這一帶,對後灣、山海、萬里桐、紅柴、合界、…這種小地方沒有太大的興趣,當時雖然我就身處在墾丁,但卻讓我覺得憑添了幾分的陌生感。

很快地,大學生活四年過去了,緊接著也服完了兩年的兵役,這一段期間,其實都離海洋不算遠,甚至就在海洋裡,但心是乾的,靈魂是空的。退伍之後的一星期後,是懊熱難耐的八月天,躺在家裡的沙發上,拿著退伍前就應徵上的某家公司寄來的offer letter看著,上面詳細地寫著職稱、薪水、報到日、…等等相關資訊,眼看著下個星期就要開始上班了,人生又進入了另一個階段,心裡全然沒有任何喜悅,反而是迷惘的,我無法確定這樣的生活是不是我想要的,事實上,我也不清楚自己想要的生活是如何,就只能先這樣隨波逐流,並且期待自己可以隨遇而安。正在思考著這些東西的時候,外面有人敲了敲我家的門,我轉頭看了一下,紗門外的林董彎著腰往室內看著,於是我起身去開門,

「欸!?林董」

「浩呆仔,你什麼時候開始上班?」

「下星期一」

「喔!這樣啊!我要去墾丁幫人家裝控不列沙(空壓機),你要不要一起來?來幫我的忙」

「喔? 好啊!」閒著也是閒著,我一口就答應了。

就這樣,就像林董第一次帶我去潛水一樣,我們又一起開著車子往墾丁去,不過這次走的路不一樣了,多了一條叫南二高的高速公路,好像還沒正式通車,所以收費站並沒有人在收費,從台南關廟上交流道,40分鐘後就在高屏交界的斜張橋,讓我覺得墾丁的距離好像縮短了許多。林董的生意也有些調整,本來防寒衣是他的主業,近兩年也慢慢調整成進出口潛水器材,尤是是空壓機,所以這一趟下去主要就是要幫客戶裝空壓機。下了南二高的交流道之後,林董說他累了,所以換我開車,他要小睡一下,我一路上從一號省道到26號省道,經過車城時,發現往後灣的小路上豎起了一個大大的牌子,上面寫著「歡迎蒞臨國立海洋生物博物館」,我習慣地右轉進了往後灣的那條小路,而一旁的林董還在呼呼大睡,看到右手邊有著一個屋頂在烈日下閃閃發亮的巨大建築群,而且開車開了一陣子,好像還沒走完它的範圍,那時心想著「原來這就是海洋生物博物館啊!看起來真壯觀!」越靠近後灣,海就越明顯,海生館在靠近海的那邊有兩台挖土機之類的大型機具正在施工,那片之前熟悉的海,不再是靛藍的清澈,一條條黃土沙的混濁,隨著浪與流,在海面上星羅棋布。到了滿嬌姨的雜貨店停了下來,林董醒了過來

「咦!到了?」林董瞇著眼睛問著

我把排檔桿打入空檔,拉起手煞車,讓引擎怠速轉動著:「還沒啦!我想買個東西喝,你要嗎?」

「不用,不用,你去買就好,我在車上再多睡一下」林董說完後稍微調整了一下角度,又呼呼大睡了起來。

滿嬌姨的雜貨店變化不大,一樣在最裡面有一支會發出咯咯響的大同電扇,一樣在門口有一條長凳,讓來往的鄉親有個歇腳的地方,唯一有變的是,在門口的投幣式公共電話旁,多了一個「鄰長」的牌子,我走進門口旁的冰箱,滿嬌姨一手拿著扇子,邊搧邊走出來,看起來臉上的皺紋有多了一點以外,沒有太多的不一樣。我拿了一罐黑松沙士,準備拿錢給滿嬌姨,這時滿嬌姨看到我頓了一下

「咦!?你面熟面熟…曾來過喔?」滿嬌姨有點狐疑地看著我

我看著滿嬌姨笑了笑:「是啊!滿嬌姨」

可能是我的聲音喚醒了滿嬌姨的記憶吧!這時滿嬌姨突然提高了音量:「哎唷!夭壽喔!你就是浩呆仔啊!」

「是啊!我是浩呆仔啊!」

「齁!很久沒看到你了,有四、五年了吧!?」

「應該有六年了」

「有這麼久喔!?」滿嬌姨上下打量著我:「你現在比較瘦了,看起來像個大人的樣子了,真煙投,不錯,不錯。」

「你嘛不錯啊,現在升級了,做鄰長啊!」

「哎唷,無啦!啊無人要做,我就加減做啦!」

和滿嬌姨聊了一下,1993年那年夏天的回憶好像開始有點清晰起來,在滿嬌姨一句「要常回來玩喔!」道別之後,我和林董就繼續往南灣過去,路上經過了文淑家,刻意地放慢了一點車速,房子的外觀沒有太大的變化,也沒有什麼破敗的痕跡,一個看起來年約50歲的男性老人家,坐在屋簷下的一張籐椅上,其中一隻腳上包著像是護具的東西,是沒看過的臉孔,我們四目相交之後,並沒有做出什麼回應,然後我就把車開回26號省道,來到了南灣的潛水店,我拍了拍身旁的林董

林董醒來後揉了揉眼睛:「到了喔?」

「嗯!應該是,看住址沒有錯」

於是我們各自開車門下 車,林董先走進店裡和潛水店老板聊了一下,我則是站在車子旁等著,然後他叫我帶著車上的工具箱和兩根用鋁箔包起來的濾心,就在林董說一動,我做一動的情況下,我們算是一起把空壓機弄好了,現場讓過濾系統的碳粉排掉之後,馬上試打了兩支氣瓶,結果看起來是令人滿意的。接著,林董就對我說:「把這兩支氣瓶帶著,等一下來跳合界,吸吸看有沒有什麼問題」

我把那兩支打好的氣瓶扛上車,我已經有自己的輕裝,所以跟潛店的老板拿了一組重裝,和林董一起到合界,在往關山的叉路上把車停了下來,準備要開始組裝時,這時林董突然說:「哭夭! 等一下,等一下,差一點忘記了」

然後從車後座上的紙箱中拿出兩件像背心的東西,丟了一件給我,我看了看手上的東西,滿頭問號:「這是什麼?」

「這個喔!這個叫做BCD,什麼浮力什麼死人骨頭裝置的」林董邊說著邊把他手上那件BCD打開來:「人家說國外的阿度仔都有穿這個,潛水時就會很舒適,好像有魚膘一樣,可以控制水中的浮力,是高科技產品,高科技你知否?」

之前的潛水經驗並沒有使用BCD這一個裝備,於是我聽得一頭霧水:「啊這個要怎麼用?」

「來來來,我弄給你看,後面這個是要綁氣瓶的,領口這裡要和氣瓶差不多高,調節器上有一條管子,要插在這裡,按上面這一顆會充氣,下面這一顆會漏氣,這樣就可以在水裡浮得很舒服,不用一直踢」林董一邊說一邊示範著

「喔~~~這個看起來很厲害,好像很好用的樣子」我對這新東西充滿了好奇,然後我就依樣畫葫蘆地學林董把BCD、氣瓶和調節器組裝起來

等我們都準備得差不多,就背起氣瓶,準備要下水去了,我叫住了林董說:「欸欸欸,等一下,等一下,林董」

走在我前面的林董轉身過來:「怎麼了?」

「你的魚槍咧?怎麼沒有帶,不見了?」

「喔!沒有啦!前一陣子,我有一個香港來的客戶,跟我說什麼休閒潛水當時行,拿了一本潛水器材的卡都落古(catalog)給我看,我看完,覺得利潤不錯,所以我自去年就開始進潛材和推休閒潛水,那個香港客戶說在台北已經有幾家休閒潛水為主的潛水店,我看沒多久南部也會跟。而且賣控不列沙(空壓機)比打魚好賺多了,賣一台抵好幾百斤,哈哈哈,所以我要來了解潛水觀光有什麼好玩的,這樣才能跟人家推銷我的東西。」林董興緻勃勃地說著

我當時其實聽的似懂非懂,露出疑惑的表情,林董看了看我之後說:「齁~~~你大學生呢!這樣還不懂,你書是讀去背後去喔!」

我只好又露出一慣的傻笑應對,林董看了看之後說:「好啦,來去潛啦!講到你懂,嘴鬚好打結」

我們走在合界的小徑上,看著林董的背影,手上沒有拿著魚槍,總是覺得有點不協調,那天合界的浪有點大,所以通過裙礁浪區時需要更快速一點才能避免被浪打得東倒西歪的,林董要我在浪區前先把BCD充飽氣,通過浪區之後,慢慢地被往外拉,然後可以輕鬆地浮在水面上,我開始體會到了BCD的好處,後來學著林董舉起左手把氣洩掉,緩緩地沈到了海裡,一開始對BCD充排氣不太能掌握,所以一直起起伏伏的,過了差不多15分鐘後,已經逐漸可以適應BCD這樣的裝備。那天的流向是微弱往南,能見度還不錯,在9米那個鐘狀軸孔珊瑚可以看清15-16米沙溝裡的小石頭,我們一路踢到了26-28米左右的平原地帶,有一群黃鰭鮪頂著流從南邊游了過來,原來在追著前方有一群數量更多的烏尾冬,有一隻海蛇往上游,正準備去換氣,遠方有一隻看起來身形頗為巨大的魚,不過無法分辨是隆頭鸚哥還是拿破崙,地上兩隻長度可能有半米以上的石斑,張大了嘴讓裂唇魚來做清潔,鸚哥魚、砲彈魚、金花鱸、雀鯛、小丑魚、…等等珊瑚礁魚群來回地穿梭著,這幾年來封印在內心最深處的那個海洋記憶,似乎是被這樣的景象喚醒了,我再次感受到了自己的心跳,也聽到了海洋的呼吸,這兩種聲音像是交響樂那般地和諧。我開始習慣性地看到礁岩底下有洞的,就過去探一下,前前後後可能探了十幾個吧!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樣做,或許是一種潛意識,或許是大箍仔的呼喚,總覺得也許有那麼一點機會可以再見到大箍仔一面,即便那樣的機會小到像這片大海中的一隻小水母。最後,快要結束潛水前,林董拉了一下我的蛙鞋,指著我的右上方,有兩隻身上滿是白色斑點的鷹鰩(eagle ray)從眼前優雅地飛過,近到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尾巴上的倒剌,讓我當下莫名地感動,感動到覺得時間就像停止流動一般。

潛完水,上岸通過浪區之後,林董脫下面鏡,感覺異常地興奮說:「欸,靠北啊!恁爸不知道好好地觀賞海裡的東西感覺這麼爽,看起來,潛水觀光真的可以做,真的可以做」

「是啊!我也覺得今天的海好美」我心中滿是感動地說著

接著林董問我說:「你剛剛吸起來,空氣有什麼怪味道嗎?」

我搖搖頭說:「沒有啊!感覺很正常。」

「那就好。不過,你剛剛在海裡一直在找洞裡的東西,是在找什麼?現在沒龍蝦了啦!」

「沒啦!不是找龍蝦,是找一個朋友」

「什麼朋友?你有朋友住在海底的洞裡?你真正是頭殼壞去了」

從合界上來,兩個人走在往馬路的上徑上,一老一小一直談論著剛剛的潛水,看來林董真的是很滿意,以前跟著他打魚時,從來沒看過他這樣,或許林董這樣的轉變是因為看到了更大的利益,而不是真心地對保育有想法,畢竟他是個生意人,不過林董總算是放下了魚槍。

我們回到了南灣的潛店,把氣瓶和裝備還給了老板之後,林董說等一下回家的路上要去射寮一趟,要去找一個客戶收帳。所以我們從26號省道往左開進射寮聚落裡,經過了一間廟之後,林董在路邊停了下來,他叫我在車上等就好,他去收個帳馬上就回來。這時剛好是黃昏,天還算亮,海風徐徐,有著一股新清感,我決定下車走走,查探一下這個靜謐的小村莊,走約20公尺左右,左前方有一間家庭理髮店,沒有顯眼的招牌,上面寫著斗大「剪髮,學生50,成人80」的字樣,裡面有兩張理髮椅,其中一張椅子的把手上還放著一塊木製的洗衣板,看起來應該是有小朋友剛剛剪過頭髮,兩個椅子前有兩個有鏡子的梳妝台,上面放著一些梳子、剪刀、痱子粉和吹風機之類的,設備看起來很簡單,但是店裡是整潔、井然有序的,老板娘坐在洗頭的水槽旁低頭翻著手上的雜誌。可能老板娘也感覺到門口不遠處有人吧,所以抬起頭來看了一下,老板娘這一抬頭,讓我突然感到一股電流從心臟通過,心跳漏了好幾拍,雖然臉龐略為圓潤了一點點,原本的直短髮變成了略捲的長髮,憑添了些許的成熟,但是那個深邃眼神,立體的五官,小麥膚色…

「文淑!? 你是尤文淑嗎?」我不由自主地大聲地呼喚了起來

老板娘睜大了眼睛,放下她手上的雜誌,起身走出店外看著我,用還是粗扁的聲音說:「咦?你是…你是…啊!浩呆仔!陳志浩!」

「是啊!我是浩呆仔啊!」確認是文淑之後,我真的是又驚又喜

「啊~~哇~~~浩呆仔~~~,真的是你」原本眼睛就大的文淑,眼精又睜得更大了,上下打量著我,用曾經讓她自卑的聲音呼喊出我聲過他最大的音量,然後才回復正常說:「你怎麼在這裡?」

「喔!這個喔!我跟著我厝邊(鄰居)來這裡收帳啦!啊你在這裡工作?」

文淑笑著點了點頭,這時我發現文淑寬鬆的衣服下,小腹大得有點明顯,我一口氣哽住了喉嚨,驚訝地問道:「你…你…你懷孕了?」

文淑摸著她隆起的肚皮說著:「是啊!6個多月了,預產期差不多是10月底到11月,應該會是個天蠍寶寶」

接下來和文淑聊了我們失聯這幾年的生活,她不再是那個因為自己聲音而自卑的小女孩,現在的她可以侃侃而談,言談之中帶著更多的自信。她說因為阿嬤中風後就搬去高雄就近照顧,白天要當學徒,晚上要去照顧阿嬤,後來,阿嬤開始復健之後,她晚上去讀一所高職的夜校。她和她先生是在醫院認識的,她先生是另一間高職的老師,大他十歲,她先生的媽媽當時換人工關節,也在做復健。文淑有時候忙不過來,她先生會幫忙照顧阿嬤,幫了他很多忙,兩人相處久了,日久生情就開始交往,後來阿嬤在兩年前的冬天洗澡時又再中風一次,這一次阿嬤沒能撐過去,走了,依照台灣的習俗,她和她先生如果要結婚的話,就要在百日內結婚,所以他們就結婚了,住在高雄的小公寓。去年,爸爸在台北釘板模時,不小心摔斷了腿,開放性骨折,去高雄住了一陣子,但是爸爸有酗酒的問題,造成鄰居不少麻煩,為了不想打擾到其他人,所以在今年年初搬回後灣休養,然後自己把存了一陣子的錢和她先生出資一部份贊助頂下這間理髮店,而她先生在結束了高雄的暑期課輔之後,就會搬來後灣跟他們住,因為他先生會轉到恆春工商來教書…

我聽完了文淑的整個敘述之後,有一種莫名的愁悵,總覺得我好像錯過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部份,不過另一方面,看到文淑現在這樣簡單幸福地生活著,也替她感到開心。後來我想起了曾經答應要帶她去找大箍仔的往事,略顯愧疚地說著:「文…文淑,對不起…我…我沒來得及帶你去潛水…」

「喔…哈哈哈…沒關係啦!」文淑開朗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其實後來我有再回來收拾一點東西,滿嬌姨有把你留的紙條給我,也有跟我說你的事情,只是那時的我生活一團亂,一直搬來搬去的,後來那張紙條不知道丟到哪裡去了,我很懊惱沒有把它收好,真不好意思。」

這時文淑話鋒一轉:「對了,那你潛水還有去找大箍仔玩嗎?牠還在嗎?」

聽到文淑這麼問,我心頭一怔:「呃…大箍仔啊!他一直都在…」(我心裡)這三個字沒沒有說出來,當下的我,實在不想看到有任何的不美好來破壞眼前文淑如此完美幸福的模樣,於是我向她撒了個謊。

「真的喔!好啊!等我小孩長大,你再帶我們去找牠玩…不過那時候可能是找到大箍仔的小孩吧…哈…」這時的文淑看起來還是像1993年夏天跟我坐在漂流木上聊天的那個女孩一樣地天真。

「好啊! 沒問題」我又給了文淑一個承諾

「一定喔…」文淑再度拍了我的肩膀:「對了,我還要謝謝你。」

「謝我?」

「是啊!在你之前,從來沒有人會主動找我講話,而且你還講滿多的,從那一天起,你讓我開始有了一些改變…」

我突然恍然大悟:「哈…這樣啊!希望你不會嫌我話多…」

「不會啦!你講的東西很有趣…」文淑依然開朗地笑著,那笑聲雖不悅耳,但還是感染了整條靜謐的巷子

「喂!浩呆仔…要來走了」林董開著車門吆喝著打斷了我和文淑愉快的聊天,我轉頭看著林董也大聲地回應著:「好啦!好啦!我馬上過去」

接著我再轉頭過來,看著文淑說:「文淑,那…那我要走了喔…」

文淑看著我,突然用她的右手牽起我的左手:「浩呆仔,我…」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我看著她牽著的手後抬頭看著她,這時她才又開始說著:「我…我…要你好好保重喔!」

我拿起了文淑的手,放回她的腰際,擠出一點勉強的笑容:「嗯!我會的,你也要保重喔!尤其你現在身懷六甲,更要注意」

文淑看著我點了點頭,我再給了她一個微笑:「那麼…再見了」

「嗯,再見!」

我轉過頭之後突然一陣複雜的情緒快速地湧上心頭停不下來,衝過了鼻尖覺得有點鼻酸,最後到了眼睛,眼眶有點泛濕。走到了車子旁,打開車門,看到文淑一手撐著肚子,一手高舉揮舞著,我再次向他揮手道別,坐上車子之後,林董發動了引擎,好奇地問著:「那個人是誰,恁七仔喔!?」

「不是啦!以前認識的朋友啦!而且人家結婚,也快生小孩了」

「哎唷!?你怎麼在流眼淚?」

「沒啦!那有流什麼眼淚,是落山風太大啦!眼睛不舒服」

「你嘛幫幫忙,現在是八月底呢,哪來的落山風,落你的大頭啦!」

「好啦!好啦!我想要睡一下,你如果累了要換手再叫我」

坐在車上,我漸漸地閉上了眼睛。今天看到了一個嶄新的文淑,有一個真心愛他的男人呵護著他,已為人妻,將為人母,洋溢著簡單卻又飽滿的幸福,心中的一部份也算圓滿了。在半夢半醒之間,似乎看到了大箍仔從遠方游過來,像往常一樣,在我腰間繞了一圈,探索著我每個口袋,然後在我大腿上磨磳了一會之後,游上來正對著我,我們四目相交了一會兒,我向大箍仔說:「大箍仔,我知道了,謝謝你」

然後大箍仔就轉頭往那深藍處游去,消失在盡頭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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