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東北角綻放的扶桑花 -- 22(終)

阿海沒有在鯤鯓潛水當海腳之後,在一個網路接案平台找到了一些暫時的工作機會,他接了少量的專案,生活簡單的他,不太有經濟上的壓力,與其每日汲汲營營,他寧願多付出一些時間與關愛給他身邊的人。太陽的位置更偏南了一點,和美聚落後方雞母嶺的影子拉得更長了一些,來到了八月天,白天的日照明顯比盛夏時短了,然而薰風帶來的熾熱仍荼毒著這個小島上的2300萬人。

午餐過後,阿海回到大廳的電腦前想要完成今天專案的進度,這樣到了接近傍晚時他才能與烏娜回到海裡。阿海媽則回到大廳旁的寢室小睡,在烏娜這一年來的陪伴復健和按摩下,阿海媽現在只需要拄著簡單的拐杖就可以自由行動,阿海媽和阿海都為此深深地感激著她。烏娜在廚房的流理台前洗著碗,流理台上的小窗偶爾吹進來暖烘烘的暑氣,窗外的芒草、咸豐草和幾棵矮木顯得蓊鬱蒼翠,綠繡眼、八哥和烏秋或在草上,或在樹上競相追逐,她享受著這些日子以來這種舉手投足間的浪漫編織而成的簡單幸福,這種幸福不怎麼濃烈,甚至有些曖昧,像是扶桑花般淡淡的清香,但總能招來蜂蝶流連忘返,這幸福就是這樣地令人回味無窮,想到這個,洗著碗的她轉頭看了一下正在電腦前努力工作的阿海,門外的陽光在他的側臉描畫出他深邃的五官,專注的雙眼炯炯有神,她好想這輩子能這樣子簡單地走下去。突然的一陣昏眩,讓烏娜急忙放下手上的盤子,用雙手壓著太陽穴,緊接著一股反胃的感覺由體內竄升,她做了幾次乾嘔的動作後,一顆像白色珍珠的東西就從她的嘴裡掉到流理台的碗盤裡,她看著那顆像白色珍珠的藥丸,反射著窗外形成炫麗的光芒,然而這個美麗的東西卻是來奪走她現在擁有的一切,她心想著:「一年了啊!?這一天終於到來了。」這一刻到來前,她有時還會有些忐忑,真的到了,反而沒有任何的悲傷,任何的怨懟,心湖裡一點漣漪也沒有。她拾起了那顆藥丸放到褲子的口袋裡,繼續安靜地把餐具洗完。

「阿海,我先回房間睡個午覺喔!」

「喔!好啊!」

回到房間躺在床上的烏娜從口袋裡把藥丸拿出來看著。一年前,她在海裡喜歡上了阿海這個男人,一心一意想把阿海帶回查布喀與大家一起生活,義無反顧地賭上了一切,甚至把靈魂賣給惡魔。一年過去了,她回顧著這段時間,人類的生活遠比她想像的複雜了許多,人與人之間的連結十分地頻繁,每個人都有其依賴的對象,就像阿海媽需要阿海,阿海需要鯤鯓潛水三兄弟,Lily也喜歡著阿海,每一個人都不是獨立存在的,這讓她想到了查布喀家族又何嘗不是如此。如果媽媽朵兒的逝去會讓伊布布傷心欲絕,如果她的離開會讓整個查布喀陷入一段低潮,那她如果帶走了阿海,阿海媽、鯤鯓潛水的吳家三兄弟、Lily、還有許多關心阿海的人又怎麼可能不難過呢?而這一年來,她在這裡遇到的人都對她這麼地友善、這麼地照顧著她,她又怎麼能辜負、背叛了他們,把阿海從他們身邊奪走呢?她想著想著突然理解了媽媽當初為什麼會是一個人自己回到海裡變成石頭的原因了,媽媽一定也跟她現在一樣,心裡充滿了矛盾而掙扎著。原本她自信地以為她會和媽媽有不同的結果,沒想到最後好像還是走上了同一條路。想到這裡,她眼角不禁劃下一道淚水,但卻是嘴角上揚地微笑著,此刻,她的心再篤定不過了。

不知道經過了多久,一陣敲門聲打破了烏娜的沈思,房門被開了一半,阿海探著頭看著躺在床上的她:「我忙完囉!走吧!」

烏娜從床上坐了起來笑著對阿海點了點頭,她明白這樣的生活,從現在起是分分秒秒為單位地在消逝著,她貪婪地想把之後的每一秒都放大到最大來把握著。坐在摩托車後座的烏娜把阿海抱得更緊了一些,她右臉側緊貼著阿海厚實的背,努力地把這個感覺刻在腦海裡,眼前隨著摩托車騁馳著出現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一花一鳥都化為一個個驪歌的音符,一路上演奏著哀淒的曲調。走在沙灘上,今天特別安靜的烏娜引起了阿海的注意,阿海溫柔地挽著烏娜的手,十指交扣著:「怎麼了?心情不好嗎?」

一陣清風掠過烏娜的髮梢,烏娜舉起手把前額的頭髮往後撥看著阿海搖了搖頭,然後望向眼前的海:「阿海,你覺得三十年後這片海會變成什麼模樣?」

阿海聽到了烏娜這個問題,抓了抓頭後說:「三十年後啊!我也不知道這片海會變怎麼樣,但是我可以確定的是,三十年後我們一樣每天會來到這片沙灘,或許你不再這麼婀娜多姿,我也不再這麼英明神武,行動上也不再靈活,但是我依然會牽著你的手,一步一步地回到海洋裡,在海裡度過只屬於我們的美好時光。」阿海對著烏娜做出了「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承諾。

「阿海,你真好。」烏娜把頭靠在阿海的肩上,看著漲潮引來的浪花拍打在前方的沙灘隨即又消失無蹤。

突然間烏娜拍了一下阿海的屁股,露出了燦爛的笑容:「來看誰先潛到海裡,輸的人晚餐後要負責洗碗。」

「來啊!誰怕誰。」

「好喔!你今晚洗碗洗定了。」

兩個人嬉鬧地往海裡面跑,各自潛下水裡後,兩人像華爾滋那般地共舞著,烏娜知道這是她和阿海最後的一支舞曲,開心地流著眼淚穿梭在阿海的身邊,在海裡的好處就是看不出象徵著悲傷的淚水,所以在海裡沒有悲傷,所有的悲傷在這裡都會消失。烏娜這樣地想著,用盡全力地想要留下她和阿海最美好的回憶。只是,海裡到底是看不出悲傷淚水,還是其實是淚水匯流成了海?

夕陽暖色調的光線射進了海裡形成了偏綠的色調,波瀾的水面擋不住陽光在人魚模樣的烏娜身上形成了斑斕的光影,這時候的烏娜美得根本不該存在,不管在宇宙的哪個時空,這樣的美都會招來嫉妒的詛咒。阿海情不自禁地游了上去抱緊了烏娜,給了她一個最深情的吻,而烏娜更是雙手緊抱著阿海不放,真心希望地球就此停止轉動,不要有潮起潮落,也不要再有春夏秋冬,讓一切就停止在這裡直到永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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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輾轉難眠的烏娜,更貼切的說應該是根本不想入眠的烏娜,倚在窗前,讓帶著海味的夏日晚風輕掠過耳際的髮梢,也爬梳著她的思緒,看著滿天的繁星,她想起了之前有過幾個暗淡月光的夜晚,阿海從網路上找來了星座盤,牽著她的手指向星空,在繁星點點中一個個地辨識著北極星、北斗七星、獵戶星座、…之類的,並講了不少關於星座的神話故事,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彷彿還留著阿海手上的餘溫。天際的英仙座劃過了幾道放射狀的流星,逐一消失在滿是漁火的海平面上,她想起了阿海曾告訴過她流星雨是天使的眼淚,而她自己的淚又會化成什麼?她來到了桌邊,開了桌上的燈,拿出了紙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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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阿海:

一年前,我鼓足了勇氣離開海洋,接下來,你給了我一對翅膀,帶著我在人類的世界裡翱翔。謝謝你這段時間來給了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刻,而這幸福滿到我常常懷疑著自己是不是真的夠格擁有。你總是說我為了你付出太多,然而你回報在我身上的往往又多了更多,你說相愛不是一種比賽,但是你卻永不服輸。

如果我還有三十年,我一定會牽著你的手在那片沙灘度過每一天。可惜的是我只剩殘缺的明天,因此,我要好好打包好你給的這一年份的溫柔,獨自回到湛藍的海平面。

上次跟你提到的故事其實並不完整,我故意忽略了一部份,這部份就是這個魔法只有一年的效期,在一年後,會有另一顆藥丸出現,在這四十八小時後,如果我沒有讓你吃下藥丸且成功地手牽手帶你回到海洋,化為海豚,那我就會變成礁石,結束我的一生。

親愛的,請不要為我悲傷,也請原諒我的不告而別,在人類的世界裡,有許多人需要著你,你也需要著許多人,我不能自私地把你從這些人把你奪走。去年,我已經帶給了查布喀家族哀傷,今年,我不能再傷害另一個家庭。

還記得我曾問你什麼是愛情嗎?還記得你第一次擁抱著我告訴我這就是愛情嗎?現在,我明白了放手也是愛情。

最後,好好保重自己,也幫我好好照顧媽媽。

永遠愛你的烏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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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完信的烏娜,反覆地看了幾次信,把像珍珠的藥丸放在信上,這時候遠方的海平面已經露出了魚肚白,幾道光芒襯著還是紫藍色為主的天幕,海上徹夜作業的漁船也早就紛紛回港,烏娜把桌上的燈關了,輕輕地走進阿海的房間,看著阿海熟睡的臉龐,在晨曦中顯得安祥,烏娜的眼角不爭氣地滑下了一滴淚珠,她幫阿海蓋上了他踢開的涼被,轉身走出家門,她關上門,也關上了她與阿海的眷戀。

「烏娜!烏娜! 起床吃早餐囉!」阿海敲著烏娜的房門,但是門的另一端沒有任何的回應,阿海就直接開了門,發現房間裡空無一人,涼被被折疊得方方正正,床單平整到一條皺折也沒有,每樣東西都一塵不染,整齊到這個房間像是從沒住過人似的,只有書桌上留著一封信和一顆像是珍珠的東西,他把信拿了起來詳細地讀著,越讀手的顫抖越明顯,到最後是整個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了起來,他拿了桌上的珍珠藥丸,奔出大門,騎上摩托車瘋狂奔向那個專屬於他們的小沙灘,撕心裂肺地吶喊著:「烏娜!你這個笨蛋。」

烏娜在沙灘上坐著,看著潮來潮往,旭日已經在海平面那端冉冉升起,在海面倒下了繽紛的金黃,蒸散了海面上的薄霧,象徵著一天新的開始,然而對她而言卻是一生的結束,她欣賞著眼前的美景,心裡想著十年前的媽媽是不是也看到了同一片風景,是時候了,她嘆了口氣,起身走入海裡,讓海水來到了膝蓋的位置。

「烏娜!不要啊!烏娜!」

烏娜後方傳來了阿海急促的呼喊聲,烏娜停下腳步回過頭,流著淚,微笑地向他高舉著雙手揮動道別。阿海的摩托車也沒熄火,就直接整台扔在沙灘上,直直地往烏娜的方向狂奔過去,邊跑邊喊著:「烏娜!等等我,我吃了藥,我要跟你一起回去。」

烏娜並沒有停下來等阿海,她鐵了心做了這樣的決定,所以她向阿海揮完手後就躍入了海裡。阿海則是用了他畢生最快的速度越過了沙灘,毫不猶豫地潛入海中,他發現烏娜就在不遠的前方,努力地趕了上去,抓住了烏娜的手,被阿海抓住了手的烏娜這時也停了下來,阿海把烏娜深深地擁抱著,堅定地向烏娜表示著他什麼都不在乎,他只想跟她永遠在一起,沒有了她,他的人生就不算完整。烏娜被阿海深深感動著,這感動深到讓烏娜原本鋼鐵般堅定的心開始有些動搖,她何嘗未曾想過自私地獨佔阿海,一起回到查喀家族共度一生。這時候原本擁著烏娜的阿海表情突然開始出現了變化,全身抽搐著,骨髂逐漸變形,肌肉不規律地跳動,雙腳併攏,腳掌五趾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有點海豚尾巴的形狀出現。烏娜看著開始變形的阿海,也看到了他背後的阿海媽、鯤鯓潛水的伙伴、Lily和其他人的影像一一浮現,這讓她原本動搖的心再次堅定了下來。她用海豚語發出噠噠的聲音跟阿海說:「阿海,你不屬於這裡。」

然後就把阿海往水面上推,而阿海則是不情願地一邊搖著頭,一邊流著淚,在變身已經無法言語的他,勉強用喉音發出噠噠的海豚語:「你在哪裡,我的世界就在哪裡。」

烏娜聽到後感動得停頓了一下下,但最後仍把阿海繼續往水面上推,阿海百般不情願地想反抗,只是正在變身的他無能為力,絲毫無法有任何的作為,只能不甘心地被烏娜推回水面,烏娜給浮在水面上的阿海最後一個深情的吻別:「阿海,你的世界永遠在我的心裡。」

接著她的雙手離開了阿海,然後就從海面上消失。一朵白雲飄來遮蔽了朝陽,在海面上的阿海繃緊了身上的每一吋肌肉,浮出了額頭和脖子上的每一條青筋,從他的靈魂最深處發出了前所未聞最淒厲的悲鳴,穿過雲霄直達天際,久久不能散去。

白雲隨風飄散,海面又回到了金碧輝煌,慢慢地阿海又回到了人類的模樣,他翻過身來看著海底的沙地上躺著一個人魚模樣的礁石,流著淚水潛了下去,費力地把礁石立了起來,他望著被他立起的礁石,幾分熟悉中又帶著幾分的陌生,不敢相信他眼前的礁石竟是不久前還活生生的烏娜,他在海裡抱著礁石狠狠地痛哭了一回,搞不清楚身邊的是海水還是淚水。

陸地上的扶桑花依然盛開,汪洋裡的海豚卻已了無蹤影。


-- 2050年 --

海面打來幾道慵懶的浪花,一浪憶滄桑,一潮喚悲傷。瞇著眼的阿海讓他臉看起來更加地風霜,每一道皺紋都訴說著一次思念,思念有多深,皺紋就有多深。說完故事的他不自覺地從眼角尾端流下一滴老淚,順著皺紋的紋路來到了下巴,停在斑白鬍渣上,他舉起手擦了擦淚水,看著手上的淚痕,他以為這幾十年來淚已乾、心已死,沒想到現在又撥動了那塵封的心弦。

阿海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後,看著坐在他兩旁的小朋友:「好的,海叔的人魚故事說完了,你們喜不喜歡啊?」

阿星低著頭、皺著眉、嘟著嘴,不發一語地用手指在沙地上畫著不知所云的線條。

阿娟則是眼眶含著淚光說:「我討厭這個故事,海叔最討厭了。」

然後就起身往後跑走,阿海轉身略微笑地看著阿娟離去的背影,海風把阿海的頭髮吹散在眼前。

阿海再把身體轉了回來,用手撥了撥頭髮後,摸著阿星的頭說:「阿星,那你呢?」

阿星依然不發一語,過了一會後站了起來,滿是沙的手指在身上擦了擦,拾起了地上的沙板用手拍了拍,跟阿海說:「海叔,我也要回去了。」

阿海點了點頭,看著阿星也離開了。他站了起來,使勁地背上了水肺的重裝,踱著蹣跚的步伐,哼著烏娜教他的一首古謠,那是一首訴說著相思的曲調。他潛進了海裡,來到了烏娜的礁石前,他把口袋裡的那塊尼龍布拿了出來放在礁石上,用手撫著烏娜的臉說:「嘿!對不起,讓你久等了。」

阿海就像過去近三十年來,10531次的潛水那樣,來到烏娜的礁石前和她分享著他的每一天,彷彿烏娜在他的人生從沒缺席過,只是這次不一樣的是…他再也沒有回到岸上。 

-- 完 --


-- 謹以這篇小說紀念一位摰友 Natalie ,永遠的小阿姨,1973 ~ 202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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